第十六章 西部人的西部精神(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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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嗡嘛呢叭咪吽是发自青藏高原的声音,是能够代表历史、生活、艺术、宗教的肺腑之声。我认识一个叫马尚春的山东旅行者,他曾经四次来到青藏高原,一方面搜集他的研究对象——废墟,一方面就是为了写一本关于六字真言的书。他在十多年前第一次来青藏高原时就告诉我:“常常念诵和接触六字真言的人,身体和心理都会产生一种神妙的感觉,就像醍醐灌顶、甘露浇身,妙不可言。醍醐是什么?是天赐的牛奶,是一种能让你从迷沌浑然中一下子澄澈透明的慧芒;牛奶是植物的精华,慧芒是思想的光射,是穿透一切精神黑暗的子弹。这些都是需要好好爱护、牢记心间的,因为一切唯心才能运转。至于甘露,那一定存在于高原的眼睛里,高原的眼睛就是佛的慧眼,凡是好男好女,逢甘遇露的机会笃定是很多很多的,就看你是不是把它当作甘露对待了,还是那句话,一切唯心。说实在的,我在青藏高原旅行的最大收获,便是用心灵拥抱了六字真言而不仅仅是用脑子理解了六字真言。”
马尚春曾经给我主持的报纸副刊投过稿,我对怀有信仰并且有所证悟、有所得道的人一向十分看重,毫不犹豫地发表了他的文章,其中的一段是这样的:“有一天我想到,人生差不多是求之不得、得之不求的,既然如此,一切努力又都何苦呢?‘扑向襟怀的不是女人’,‘扑向河岸的不是浪花’,这两句话怎么解释都可以。把真理创造成因果,创造成虚无,那就放之四海而皆准了。佛说:万般神通皆小术,唯有空空成大道。我有时候想,这空空是什么?想通了又想,如果把文章也做成空空,那不知会是什么?更令人焦虑的是,喜欢读文章的人是绝对不喜欢空空的,所以只要文章存在,就好像永远空空不了。难怪古今中外以文章成大道者凤毛麟角。”
我直到现在也无法评判他的话是否可以影响我的观点,但作为一个旅行者在青藏高原的感悟,我很愿意把它引用在这里。他又说:
“有一种情绪无喜无忧,这时候你的恋人送来慑人的艳光然后就彻夜不归了,你忧是不忧?有一种文字无拘无束,这时候有权威告诉你,这不是外国你胡写什么?你理是不理?学道须是铁汉,着手心头便判,直取无上菩提,一切是非莫管。那还能写文章?还能著书立说?所以我常常在得道与做文章之间选择,选择没有结果,就变得不伦不类了。有个古人胡扯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照这样写文章非把自己写成圣人不可。但已经有了圣人,就不必再有了。所以我有时候很载道,很道德,很愤慨,很悲壮;有时候又把所有的都丢弃,都背叛了。是我背叛了古人的胡扯,还是古人背叛了我的胡扯?又有谁说得清呢?当我在青藏高原徒步行走的时候,我发现说不清是对的,时间没有先后,空间没有头尾,我们以为自己正在走向未来,而未来却正在走向过去。未来是过去的重复,明天是昨天的重复,历史是重复,生命是重复,青藏高原的崛起是重复,整个地球的形成和毁灭都是重复,那么宇宙呢?此宇宙是彼宇宙的重复?那么我自己呢?我是谁的重复?一个人要是能够找到自己是谁的重复,那就太有意思了。”
他的思考说明他有一些高度科学化的时间意识和空间意识,开阔而悲壮。但我以为这仅仅是思想的发端,青藏高原馈赠给他的感悟还不是最好的,他必须再来一次或几次,多住些日子,不仅仅是走马观花的旅行。
对他从事的废墟研究他是这样说的:“我在青藏高原看到了那么多圮毁的废墟——两千多年前的古城,发掘于地下的村落,拓荒者的干打垒,土法上马的炼钢炉,知青们的土窑洞,还有被遗弃在大戈壁中的石油城,筑路工人的土坯房,移民的家园,以及荒原上大片大片的墓地,都在风雨的磨损中悄悄地消失着。我曾有过废墟之恋,曾想把中国所有的废墟都拍下来,集纳成册。可是如今,废墟的载体以及全部的思想也都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变成了废墟,我还恋它干什么?还是佛的见解高明:万般神通皆小术,惟有空空成大道。”
——青藏高原,是佛的高原,是空空高原,是大道高原。
九
有的旅行者来到青藏高原既不是为了自然也不是为了宗教,而是为了搜集和观赏民族风俗。他们大多具备文化人类学的眼光,当然比我更明白,即使是同一座高原、同一片天空、同一个民族和同一种信仰,其民俗的表现形态也是千差万别的。因此他们中的许多人屡屡向我打听:哪个地方的藏族民俗是最古老、最有代表性的?我的回答往往是这样的:概略地说,游牧地区的民俗粗犷而单纯,注重的是人畜平安;农耕地区的民俗细腻而繁缛,注重的是春种秋收;中心地区的民俗华丽而隆重,注重的是仪规和气氛的渲染;边远地区的民俗古老而神秘,注重的是内容和心灵的表达。所以对一个民俗爱好者来说,他要想接触到原始宗教统摄下的古老习俗,就必须深入到那些边远藏地的沟沟洼洼、村村寨寨里,等待节日祭祀的到来,等待婚丧嫁娶、生老病死的发生。然而,登上青藏高原,并不是越往里走就越边远,因为边远的概念一方面是相对于内地、着眼于全国,一方面又是相对于城市、着眼于藏族聚居区内部。相对于内地的时候,青海和西藏都应该是边远地区;着眼于以藏族为主要居民的整个藏聚居区的时候,它的边远地区就很难一句话说清了。整个藏族聚居区的中心是拉萨,理论上讲,离拉萨越远就越是边远地区,但实际上离拉萨越远就越接近了内地,在这样的地方当然不可能找到最古老、最纯粹、最具代表性的藏族的风俗。据我的见闻,只有在那些离内地很远、离拉萨同样也很远的地方,才是藏族习俗精华的温床和原始习俗经典的保留地。具体地说,就是地处青藏交接处而又属于青海的玉树藏族自治州、果洛藏族自治州、黄南藏族自治州以及藏北安多、聂荣以东黑河流域的广大地区,还有四川阿坝藏族自治州和甘孜藏族自治州靠近西藏、青海的一角(据说云南的迪庆藏族自治州也有不少藏族习俗的古老遗存,但我没去过那里,惴惴乎不敢妄言)。它们离世俗的中心内地有上千公里,离藏传佛教的中心拉萨也有上千公里,是一些具有双重边缘特点的区域。在这些地方,你能看到在拉萨四周甚至整个西藏都稀有其类的古羌人(形成现代藏族的一支古老民族)舞蹈、原始春祭、六月傩祭、於菟(虎)崇拜、生殖崇拜、山神奉祀、说唱艺术、图腾表演、丧葬仪式、婚礼场面、生活习惯、人际关系、部落痕迹、土司制度、藏医藏药、以命价赔偿和血价赔偿为核心的习惯法规,以及服饰、面具、日常用品等等。当然,这些地方的民俗并不是藏族古老习俗的全部,而只是保存完整、异化较少、相当珍贵的一部分。从民俗的数量和品类上来说,更多更齐备的当然还是应该在西藏腹地。如果一个文化人类学者在那些具有双重边缘特点的地方生活一段时间,再去西藏深处以及围绕着拉萨搜集民俗,他的收获就一定是车载斗量的。
祈愿民俗吉祥,祈愿旅行者吉祥,祈愿青藏高原吉祥再吉祥。
因断裂而凹凸的世界屋脊
一
我一直认为,青藏高原的近代和当代是灿烂的巫术年代的回光返照。根据遗存至今的羌人傩舞的演示,在那个透明而空灵的巫术年代,应该有一头野牦牛漫步在高原之野,它是大地和生灵的象征,是一个主宰着草原和农田的神。它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凶猛地冲向了海底沙砾沉淀而成的高大石壁,硕大的头颅顿时迸裂,鲜血哗哗流淌。石壁轰然崩塌了,沙石砾块瞬间掩埋了那个胸腹大起大伏的黑色雄健的躯体。多少世纪过去了,跋涉者发现了它,迷醉于历史的思想者掘起了它,喟然一声惊叹:“哦,化石。”
这样的化石出现在那些被称做荒原的地方,在喜马拉雅山脉,在唐古拉高野,在柴达木盆地,在一切有人类痕迹的荒旷之地。牦牛,不管是家养的,还是野生的,都是人类的伴生物,都是遥远的巫术年代留给今天的图腾。在牛图腾的关照之下,荒原上,原初意识林支撑起了残缺不全的人类理性大厦。在它的四周,草潮无际,悲怆苍茫,被战刀刈折了的最后一颗人头又被马蹄扬起的风尘卷走了,恐怖啊!倏然之间,掠过那个伟大的地理发现时代。古人猿的那一泡滂沱大尿,一眨眼功夫,便被文明人命名成了青海湖。
在那个早晨,在那次血淋淋的分娩中,野牦牛的妻子,那个光艳照人的鹿目女,用白色絮棉的长袖轻拂出了青藏高原的黎明,人类和新生代第四纪和蛋清一样凝固的世纪初一起从迷雾中淡出。而孪生的黄昏和黄风,以不可遏制的情态气势,将鹿目女凌空托起。这是一次只为了和太阳拥抱的升高,这样的升高让鹿目女看清了青藏高原——大地温床的模样。终于可以繁衍了,鹿目女,在雄性的怀抱里,在一切雄性的怀抱里,荡笑出一个个永恒的瞬间,继而喘息,一气呵成,喜马拉雅高赋,珠穆朗玛文章。
诞生了,又一次诞生了,青藏高原那崛起的屋脊和人群。他们是野牦牛的儿女,是阳光照耀和河水滋润的生命。忧伤的太阳神热望着她们的兄弟姐妹,在脸颊上涂抹着世界屋脊的印记,紫晕深深。
走向老时代的末尾,走向新时代的开端,人心全是信息城。荒原之上,鹿目女的眼睛就像一对小太阳,以颤动弯曲的波光,扫视着信息城带来的变化,就像一只白唇鹿望着叉叉猎枪、黑洞洞的枪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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